我们张氏家族中,颇多曾祖父他老人家的传奇。
1911年金秋,19岁的曾祖父骑着匹瘦马,在新疆大漠边缘的古道上流浪。半年前,这位蒙古小伙杀了家乡一个恶霸,从此踏上不归途。跨下的马是逃命时盗于陕西,半年艰苦而盲目的跋涉,将这两个年轻伙伴的英俊和潇洒一扫而光。午时的风暴已停止肆虐,夕阳西下,漫天红霞,但我曾祖父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和凄凉。
班吉!班吉!那块叫班吉的水草牧场在哪呢?曾祖父已寻找了整整半月,越发感受到新疆大沙漠的浩渺和荒疏,与家乡大草原相比,它是多么缺乏人情味啊!午后的热,夜晚的冷,多日来的饥渴,曾祖父和那匹瘦马早已疲惫不堪,绝望情绪渐浓。无际的沙漠里,不见归宿。
人在走投无路的境遇中,最容易受诱于宿命论。后来我曾祖父对我爷爷说,那个红霞漫天的傍晚,他是准备自杀的,因为老天爷已将他的生路彻底断绝了。很多年后,曾祖父还记得他翻身下马面对大沙漠痛哭时的心境。他用匕首指着红色天穹怒吼、暴跳,发泄着生命行将终了时的野性。他还记得那时有一只小鹰隼从上空无声无息地掠过。整个世界对我曾祖父毫不在意。
老天爷仿佛是故意戏耍我曾祖父——在这最后时刻,向他出示一线生机!其时我曾祖父隐约听见“砰”的一声响,仿佛是枪声?!曾祖父一愣,立刻注意到那只在天空盘旋的鹰隼正直线跌落,栽入远处的沙丘———有人?!曾祖父心中狂喜,赶紧翻身上马;那瘦马亦通人性,不用扬鞭自奋蹄,向鹰隼跌落处冲去。
远远地,看见个人蹲在沙漠上。于荒无人烟处遇见同类,个中欢乐恐非常人所能领会:曾祖父热血沸腾,老远便跳下马撒腿狂奔,大呼小叫,唯恐那人土遁了似的!不待跑近,那人呼地站起身,惊诧地瞪着他,嘴唇血红,手里还捧着一只撕开的鹰。
刚开始,曾祖父和那人面对面愣着,空气都凝固了。一会儿,曾祖父回过神,裂嘴干笑一声,道:“我要去……班吉。”那人不答理,又大口大口地咬起鹰肉来。曾祖父两眼有些发直:他也很饥饿,但不至于茹毛饮血!
此人外貌狰狞:头发枯黄,脏兮兮地结在一起,长短不齐;脸又黑又瘦,皮肤恰似冬天的树皮;那双红彤彤满是血丝的眼珠儿足以吓退一群狼!曾祖父苦笑一声,想起布袋里还有最后一小块馊面饼,转身去马背上取出来。刚才遇见同类的愉悦消失了,曾祖父搞不清此人究竟是个什么东西!那块手指般大小的馊面饼又干又硬,昨夜曾祖父便想吃掉它,结果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捱到此刻动用———也许它是最后的晚餐?心,重又被绝望的灰色笼罩了……曾祖父举起馊饼向嘴巴送去———说时迟,那时快,吃鹰肉的野人嗖地窜上来,一把抓去馊饼,转眼便塞进嘴里!我曾祖父怒发冲冠:狗日的!居然叫老子当饿死鬼?刷地拔出匕首。野人正鼓着腮帮子艰难地咀嚼馊饼,见状,抬脚踢飞匕首,又一脚将我曾祖父扫倒,然后将那半只鹰隼扔在他肚子上,嗓子里咕咕哝哝:“你吃———肉!”曾祖父耳朵一激凌———分明是个女人的腔调!真他娘的日怪了?!曾祖父满腹狐疑地拾起鹰肉,瞅了一会,不得不送到嘴边:权当在大草原时吃半熟的老公羊吧!鹰肉一股怪怪的腥气,但那黏乎乎的血倒还润口,便吃个精光,胃袋感觉很充实。
衣食足而知礼节。其时我曾祖父变得平静了,他见野人(女人?)正躺在沙漠上,头枕着马肚子瞅他,便走过去。那人问:“你找班吉?”的确是个女人!曾祖父又将她那张面目可憎的脸蛋温习一遍,说:“是的。”女人冷笑道:“方向错啦!远着呢!不怕死就找去吧!”一阵沉默,曾祖父又问:“你从哪儿来?”那女人噗地吐了口带鹰血的痰,说:“阿克苏。”“去哪?”“四川。”曾祖父感觉她怪怪的,与平常女性相比就像只公狼,又问:“做啥活计?”“借货的。”曾祖父心头咯噔一声:原来是个女强盗!日怪!曾祖父想想自己的身份,嘿嘿笑了声,不说话了。
半个世纪后,曾祖父对我爷爷说:当得知那女人是个沙漠大盗时,心中反倒踏实了。她在沙漠里混,跟她走便不会找不着路,哪怕一起去强盗窝———日怪!交谈中,曾祖父得知女强盗原来是个四川人,10年前随新婚不久的丈夫违反大清戒律,去青海格尔木贩私盐,结果在偏僻山道上遭遇强人;丈夫被杀,她则被强人劫持到新疆大沙漠。10年里,她随强人东奔西颠,练就一身好武艺,而且习惯了那种生活。不久前强盗内讧,这老新娘起了思乡念头,决定回四川。曾祖父也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,两人颇多唏嘘,感情变得融洽了。曾祖父快活地告诉她:要不是你,今晚我就死了呢!新娘笑眯眯地问明缘故,噗地又吐了一口带鹰血的痰,骂道:“死都不怕了,还怕活着?你个锤子!”
50多年后,曾祖父告诉我爷爷:“锤子”是四川土话,“鸡巴”的意思,骂人的。又过很多年,沙漠新娘的话传到我耳朵里,我问爸:“死都不怕,还怕活”这句话是不是挺有哲理?我爸点头说:是的。
那个1911年金秋的沙漠是美好的,令人心旷神怡,在我的脑海里它充满粗犷豪放的诗意,因为我曾祖父就是在那一刻获得了新生,从而使我今天能有机会存在于这个世界。我曾祖父随着沙漠新娘(或说女强盗)一路跋山涉水挺进东南,虽无数次面临绝境,但终于抵达江西瓦家坝并落脚生根。曾祖父与生命新娘分手于四川,从此杳无音讯。
很多年后的今天夜晚,我躺在床上神游宇宙,迷迷蒙蒙中,看见一位身着清朝服装的女郎站在玫瑰花丛中眯眯笑。我大声喊:“您就是沙漠新娘吧?”那女郎赧然转过身去。我又喊:“您不是强盗,您很温柔很美丽啊!”她便飘然远走了,那窈窕轻盈的背影令我心醉神迷……